《爆炸与冲击》
大概凌晨三点的时候,微博上出现了一则消息。鸟县一幢房子着了火。发微博的人可能是过路的货车司机,从省道穿过鸟县南边的一个村庄时,听到了爆炸声。对于开夜车的司机而言,这种爆炸无论大小都非常提神,当然他并没有仅仅像抽了根提神烟那样听听就开过去了,而是把车开下省道,循着爆炸声找了过去。不过这也不能完全视为好奇心过重的结果,事实是,声源离省道并不远,因此司机从车窗就可以看见冲天的火光,把因为房屋低矮而硕大无朋的天空照得异常狰狞。 当司机把车开近着火地点的时候,房子附近已经围拢了相当规模的一批村民,显然他们对于这种类型的火灾并不是很有经验,所以他未能看到那种团结一致众志成城的有效救援,直到一段时间之后才有人从家里提来水桶。当然这点微薄的水量并不能产生效用,因此火势一直处在扩大当中,从原本的一层蔓延至三层。是的,这幢房子足有三层来高,而且还有一个环绕在外围的小院,这也使得村民的自发救援变得有些困难。从村民的对话中可以判断,有人已经拨打了119,因此司机才可以安然地围观,而不必为道德感犯难。 除了围观,司机还用国产手机并不稳定的摄像功能拍摄了现场的画面,从画面里可以看见的主要是火光,因为光学传感的原因而霸占了屏幕,除此之外只有左右移动镜头时闪现的周边房屋及攒动的人头。从这个趋势看,房子被完全烧毁已经无可避免,除非消防队员能够从天而降。而最近的县城消防站距此也有几公里。因此,事已至此,大家除了围观也毫无办法。 画面的结尾是,烈焰(具体讲是裹了烈焰的房门)中突然冲出了一团黑影,载着一被单的火焰扑倒在几步外,并迅速被围观的村民们包围,之后就是灭火救人一系列动作,载着伤者的皮卡在火光的欢送下离去,而司机估计突然想起货没送完,也结束拍摄赶回了车里,并在到达目的地之后才用WiFi把视频发到了微博上。直到当天中午,视频的转发量已经破千。 快到晚饭时间,雷凯才勉强赶到鸟县。准确地说,是鸟县的一家宾馆。宾馆非常中心,与政府大楼仅有一街之隔,而且三四条街之外就可以望见。楼很高,建筑设计也挺现代,这个现代感主要来自于通体的玻璃外墙,在赤裸的阳光底下反射着淡淡的翠绿色。墙顶端有一个竖排的大LOGO——鹏翔大酒店,顺利地把这种抄袭CBD办公楼的设计拉回到了城乡接合部。雷凯在地下车库停了车,坐电梯升到酒店大厅,并走向柜台。柜台后面的钟表显示北京时间下午五点,也就是说,他一共走了五个小时。 关于宾馆,有必要再说明一下,这不是雷凯定的,如果是雷凯,可能不会找这么度假感的酒店,而会选择那些整齐划一的如家、7天酒店。但陈宾替他定了这家酒店,房间在三楼,内部比雷凯想象得要好。当然不是说,雷凯把这里的住宿想象得很差,从他以前实习的经验来看,这种深入“基层”的采访,只要有政府招待,住宿一般不会差,至少他从来没有住过三星级以下的。只不过这次是鸟县,雷凯就放低了期待,因此在打开房间门的时候收获了一次惊喜。 至少有五十平米的套房,除了基本的床、桌和厕所以外,还配备了一个类似客厅的区域,沙发茶几俱全,旁边还有一个酒吧似的柜台。房间的一面是落地窗,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刚才一路开过来那些林立的楼房,不及酒店一半的高度,看上去像木桩般低矮。 雷凯卸下了行李,不多,就一个手提旅行袋,装了一天半的衣服。一天不用解释,半指的是内衣裤,也就是说,如果出现意外要多留一晚,雷凯还可以保持内衣裤的正常更换。当然雷凯本人极不期待这种意外发生。雷凯倒在松软的大床上,这是他少有的愿意穿外衣和睡床亲密接触的时候。毕竟是暂时的房间,这很关键。 在剩下的时间里,雷凯还检查了一下厕所,不是专门检查,而是趁撒尿的时候。厕所从来是检验住宿环境的硬标准,而雷凯的检验结果是,非常好,宽敞明亮,洗澡、洗手、拉撒的地方界线分明,日本牌子的马桶擦得锃亮,让雷凯便意顿生。最重要的是,这里除了淋浴间,居然还有一个按摩浴缸。雷凯很想坐进去试试,如果不是他意识到自己还得赶紧把事情忙完好回到市里。雷凯把笔记本从背包里掏出来扔床上,然后就背着轻了一半的书包走出房间。 出门的时候,走廊里正好有人朝他的方向走来,当雷凯准备从他身旁穿过时男人却一移身子挡住了雷凯。 “是雷记者吧?” 男人姓王,是县政府新闻办公室的主任,亦即陈宾所说的接待者。在自我介绍和对方确认之后,王主任示意雷凯跟他走。 电梯门一开,雷凯看见刚才空空荡荡的大厅站着不少人,而且聊得热火朝天。不用猜了,这群人都是记者,从那些万能的冲锋衣和随时准备上前线的挎包姿势雷凯就能看出来。与此同时,他们也注意到了王主任。以及王主任身后的雷凯,当然主要是王主任,他们闪着幼儿园小朋友般期盼的目光,等着王主任一声令下。 “大家跟我走吧。” 就这样雷凯随着记者们转移到了酒店旁边的一家餐厅。相比酒店的现代风格,这家餐厅则要古典得多,大量的木制装饰把只有三层高的店面伪装得就像横店影视城里的布景客栈,只有高挂的电子广告牌在提醒它的实质。 在门口的落地大海报上,雷凯看到了一只鸡。不是活鸡,因为已经被做成菜了,盛在方型大碟子里,鸡的雏形还在,只不过毛被拔光,而皮肤则敷着一层油金色,挺拔的鸡头亮得有点反光。菜名是“金鸟呈祥”,下面标记有“鸟镇小母鸡”。 包间在二楼,在座次的问题上大家没花多少时间,可能是习惯了,所有人都很快找到位置,而雷凯也坐到了显然原本是为陈宾准备的位置上。还剩三个靠里的位置,其中一个毫无疑问应该是主座,而主座的空置状态也让大家不敢贸然动筷。过了一会门又被王主任推开,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似乎又和大家期待的不太一样,雷凯注意到有些人本想打招呼的嘴在半途悬住了。中年男人笑着走到主座前。 “县长实在赶不过来了,今天就由我招待一下大家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主要还是吃,大家也都并不客气,不知道哪个记者带了个头,其他人就纷纷动起筷子,看上去确实都饿了。而雷凯也不甘人后,迅速地夹了起来。 完成吃的重任之后,大家就开始聊天。唯一没有加入到聊天里的只剩下雷凯。为了缓解尴尬,雷凯一直都在吃,直到吃不下去不得不停嘴的时候,雷凯只好一颗一颗地夹那些玉米粒,放到嘴里制造一种依然忙碌的感觉。眼看许多菜盘子都撤下了,但大家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雷凯不由感到问题的严峻。但雷凯却不知道该问一下谁,毕竟拉住一个人问到底什么时候去采访也显得自己太没经验了。 有必要说明一下,雷凯当记者快五年。对于一个外地人来讲,五年时间算是很长,但对于雷凯的职业及其前景来看,五年其实只是一个开端、序章。毕竟记者站里最少的也已经待了两年,而目前领导他们的站长则待了十五年多(年逾四十才升到站长,不可不谓之慢),而在他来之前得癌症去世的前任站长据说已经在覃州做满了三十年。 理论上讲,五年时间雷凯应该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但事实是,记者站的人只有十来个,所以没有省站那些突发新闻部、深度新闻部的配置,大家都在一个办公室里,只是负责的线路有些不同。而作为一个拿着增加的名额进入记者站因而显得多余的人,雷凯的工作只能由记者们从手头的活里分出来给他。 可以说雷凯名义上没有任何的活,像一个新垃圾箱那样需要人去填补,而填补的人就是雷凯的前辈同事们。经过头几周的客气后,同事们开始陆续把一些不想接的任务托付给了雷凯,什么样的任务会让人不想接呢,很简单,无聊又没有车马费的,比如说交通事故一类。后来这种状态居然成为了定势,也就是说,雷凯成为了一个固定跑交通事故类新闻的人,一跑就跑了五年。 当然你不能说,跑交通事故就不行,毕竟这类事故也需要人来跑,从我国新闻事业的整体发展来讲,雷凯也是出了力的一分子。但从雷凯个人发展的角度看,这种新闻无疑限制了他的成长空间,在覃州这种本来事情就不多资源就缺乏的地方,做出大稿积累业绩本来就不容易,更何况一个奔波于交通事故现场的人也很难有接触到高价值新闻的机会。因此在过去的五年里雷凯基本没有任何成绩可言,这也注定了他只能在同样的工作中沉沦了五年,两者互为因果,恶性循环。 此刻雷凯的想法是,要不自己直接过去好了。反正有车。唯一的不便在于,他要怎么跟这一桌子人尤其做东的人告辞呢? 这时王主任突然起身离开了座位。可能是要上厕所。等他一出门,雷凯也起身出了门。门外不见王主任,雷凯只好直接找到厕所里。尿槽那边没有王主任,或许他可能在隔间里大解,这就有点尴尬,谁知道他要大解到什么时候呢。雷凯只好往回走,但到房间门口又迟疑了一下,掉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廊的尽头就有一个露台,雷凯想到上面抽根烟。 登上露台的一刻,雷凯撞见了站在墙后面的王主任。 王主任手里正拈着一根烟,周围缭绕着一股被风吹得很淡的软中华气味。趁此机会,雷凯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那个,时间有点赶,我可能得先走一步。” 王主任挑了挑眉。“您要去哪?”“采访,就是那个火灾。”“那个不用急,都安排好了,明天有车送你们过去。”“这不用了,也太麻烦了,我自己过去就行。”“都安排好了,明天,大家伙一起过去。” 王主任把烟头按在栏杆上熄掉了,随后拍了拍雷凯肩膀。当然不只是拍拍,而是在示意他回包厢。 两人就像一对好友一同回到包厢,再各就各位。坐在酒桌旁雷凯依然有点忐忑,又给陈宾发了一条微信,跟他说了晚上的情况,问他该怎么办,会不会赶不上明天见报云云。 这里有必要再介绍一下陈宾。作为和雷凯同批进入覃州记者站的记者,陈宾的人生堪称雷凯的反例。虽然一开始他和雷凯一样不得不当其他记者的下手做一些跑腿的活,两人在手头拮据的时候还合租过同一间房子。另外陈宾也对自己的现状十分不满,两人经常一起相约到记者站旁边的夜宵摊喝酒聊天抱怨世界。时间一久,雷凯还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错觉,甚至有时候还会幻想两人一起逃离覃州——必须声明,雷凯是异性恋,只不过陈宾一直跟雷凯说要去省城创业,要雷凯和他一道云云。结果是陈宾在四年后就升了职,当上了部门主任。 关于陈宾是如何当上部门主任的,雷凯并不是十分清楚,但他认定了一点,那就是陈宾“这小人”非常善于经营人际关系。因为陈宾和他一样,一直都在负责无趣的边角新闻,从未做出过什么大稿,因此体制内升迁的唯一途径只能是靠关系。也就是说,当一边和雷凯喝酒谈人生的时候,陈宾一边还在和站内的其他同事和领导保持着良好互动,而雷凯只是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不太重要的一个。 升迁后陈宾也如愿搬出了两人合租的房子,自称靠父母的资助,在更靠近单位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对此雷凯也只能客气地表示祝福,但心里至少有一瞬间是希望陈宾的新房子今晚就烧起来——当然,这种事情未曾发生,陈宾依然好好地活着,而且事业蒸蒸日上,甚至也没有看不起雷凯,反倒是经常约雷凯吃饭,而且以又拿到不少车马费为由抢着付账。所以当陈宾以部门主任的身份在省城出差时,他的工作就理所当然地“托付”给了值得信任的好友——雷凯。 本来雷凯还担心陈宾会不会忙到没时间看微信,但陈宾回复得很快。 “大家怎样你就跟着怎样吧。你懂的……” 那天晚上足足吃到了十一点。 回到宾馆已经十一点半,雷凯洗了个澡。只是淋浴,没有用上按摩浴缸。雷凯其实试了一下,他坐到里面,开始放水,然后盯着温度正好的水从底下渐渐地漫上来,突然萌生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就好像当年到北方旅游,第一次试用大澡堂时,面对一排胴体无遮无拦而自己居然还坚持穿上内裤,那种奇怪的耻辱感。 后来雷凯草草地淋了浴,就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去睡觉了。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睡到一半,雷凯被一顿急尿憋醒,起床走进了厕所,却发现这个厕所不仅灯不肯亮,浴缸里还放满了水,而且水龙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输送,水已经溢出浴缸流到了地板上。雷凯居然走向了浴缸,而且伸手去拧水龙头。 但无论怎么拧,水都不见中断,眼看尿越来越急,雷凯也越来越着急,只好俯下身把手探到水里,去摸浴缸的排水口,一般那里都有一个塞子,拔掉就可以让水流光。因为昏暗,雷凯一直摸不到那个塞子,身子却俯得越来越低,就在下巴快要碰上水面的时候,雷凯看见浴缸里居然躺了一个女人,穿着红色衣服,泡在水里面朝上,在雷凯看她的同时她也睁开眼睛看着雷凯。 雷凯当即被吓醒。对,这只是一个梦而已。现实是雷凯依然躺在床上,而且尿意盎然。虽然害怕,但他还是哆嗦着起床撒尿。还好,灯亮了,厕所里的摆设和原来并无二致。雷凯安全地在马桶里撒完了尿,洗了手,随后飞快地跑出了厕所,关上门关掉灯。 在躺回床上之前,雷凯看了一下时间。才凌晨五点。雷凯拉开窗帘,天还没有亮的痕迹。房间在三楼,有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清晰看见马路对面的景象。雷凯看到了居民楼、整齐的路灯、公用电话亭,还有一个人。 对,雷凯看到了一个人,穿着连帽卫衣,头兜在帽子里,因为夜色的渲染,分辨不出卫衣是红色紫色,就当是紫红色好了。本来这也没什么,凌晨一个站在街边的路人,可能是失眠了或者正要晨练,问题在于那个人拿着一个望远镜,当雷凯望着他的时候,那个人也在望着雷凯。 雷凯下意识地拉上窗帘,深吸了一口气。停了几秒,又猛地拉开一条缝,往那个位置望去。 什么人也没有。 大厅里只有王主任。是的,只有他一个人,以致于雷凯差点以为没人,惊恐于大家是不是丢下他走了。王主任坐在候客的沙发上,抬头冲他笑了笑,脸部浮肿,眼圈极深,看上去像一夜没睡。 其他人陆续来到大厅。王主任就像导游似的认真清点了一下人数。这时雷凯才意识到记者足足有十人,雷凯猜测里面除了地方报纸,应该还有几个大报纸驻覃州记者站的人,以及扛着摄影器材的、明显是电视台的人。一个摄影师必然还携带一个出镜记者,人群里面长得最漂亮的那位应该就是。 大巴发动的时候,王主任在车头大声宣布,接下来要去事发现场。这个昨天就应该去的地方今天终于纳入了日程,而且搞得就跟旅游团到某个景点参观旅游一样。想到这里雷凯不觉笑了一声,意识到不对头才立马伪装成呛气后的咳嗽。好在根本没有人看他。 汽车行驶的过程里雷凯一直盯着窗外,不是为了看什么,只是找个地方放置一下视线。视线里,那些整齐的居民楼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参差不一的自建民宅。在一个路口,汽车慢了下来,并拐了个弯。 “这就是邓村。”王主任说。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雷凯看见了一块很有古韵的石碑,邓村二字清晰地刻在碑正中。不过不要误会,这不是什么历史古迹,稍微有点钱的村庄现在都会把自己当文物一样裱起来,何况这个村似乎还有一点旅游价值(特别是在油菜花盛开季节,经常是看不上热门景点的文青首选)。 这些相对美好的意象很快就过去了。车子又拐了一个弯,随后减速直至停止,一面高墙挡在了雷凯的窗前。在王主任的招呼下,众人从座位上起来,像粪便在肠道里艰难蠕动到了车门出去,雷凯终于看见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幢三层高的楼房。 接下来的工作就可以进入程式了。首先是参观房屋的外景。大院的门已经打开,有两个协警模样的人在门口把守,并在王主任到来时恭敬地推开了铁门,于是大家就在王主任的带领下进入院里,并绕着整个房子转了一圈。毫无疑问,这幢房子烧毁得很彻底,这从焦黑的外墙上就可以看出来,所以当雷凯看到有人从正门里出来时,确实吓得不轻。 那是几名警察,王主任一一作了介绍。县公安分局的副局,还有证物分析科的主任,以及无需介绍的警察若干。 在警察的引导下记者们小心翼翼地踏进了房门,当然没有太往里,只是聚拢在门口,有的记者干脆就没进去,进去的目的也是拍几张照片,拍照的同时警察们也像导游进行了图解。说话的警察声音很小,雷凯只是听了关键的,比如起火原因。 按照警察的说法,起火原因是煤气瓶爆炸;煤气瓶爆炸的原因,初步判断是煤气瓶泄漏;至于煤气瓶泄露的原因,可能要归结为质量问题。像这边的煤气瓶市场比较混乱,淘汰瓶继续使用的现象很普遍,泄露的风险本来就很高。一旦泄漏,只要有一点电火花,就炸了。 说到这里警察还把双手往两个方向一扬,以显示爆炸之烈。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卧室在二楼和三楼,所以他们有两种选择,从楼梯正常逃离,或直接跳窗。问题在于,厨房就在一楼通道旁,这么一炸,通道就已经被燃烧的建材堵住了;而二三楼跳窗固然不会摔死,但为了防盗,这家人早在二三楼所有窗户外焊上了铁栏。也就是说,两条路都不好走,当然相对而言,第一条路还有点可能性,但需要你像一只烤鸡那样从火中穿过去。 最后他们的选择是,把最大的那床棉被披在家里的小儿子身上。于是小儿子就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冲进了火海,并在整条棉被像烤炉那样蹿起火来的同时穿了过去,冲到门外,并倒在了大约三米之外,成就了开头视频里的经典一幕。 这时村民们也把房门撬开了,虽然在救火上已经帮不上忙,但救人还是可以的,因此带来的水就全数泼到了他身上。随后有人上前探了一下鼻息,还活着。因此大家手忙脚乱地围上来把他抬上车,送医院去了。 这位幸存者名叫邓以然。邓以然并没有什么大碍,但因为受到刺激,拒绝接受任何采访。至于邓以然的家人,亦即他的父母亲奶奶与姐姐,都在火灾中丧生。消防人员扑灭大火之后找到的只剩下四具炭黑色的尸体,以各自扭曲的姿势在火焰中度过了最后一刻。 照片也拍了,事情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道工序。 从院子里出来后,记者们以发散式的队列走向了那些周围的居民。所谓周围的居民,其实就在眼前,只不过刚才一直被协警们拦在外面,只能像昨晚火灾那样做个围观。看见记者们向他们走来,大家都有些紧张,有的自动自觉地从人群里退走了,有的则越过协警们迎上来。当然,他们最欢迎的还是那些摄像机,可惜能够享受镜头待遇的只有一两个,其他人则被一些拿着录音笔或笔记本的纸媒记者拦下。 为了不掉队,雷凯也拦住了一个个子不高的大妈,此人似乎对眼下的情况还反应不过来,在原地东张西望。 “您好我是省报的记者雷凯,请问您是这附近的村民吗?” 大妈点点头,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雷凯。 “那请问您,呃,您……就是昨晚,您……” 雷凯猛然意识到自己压根没什么好问的。火灾的情况警察们不是已经讲得一清二楚了吗?那么那些记者煞有介事地到底在问什么呢?还是纯粹是为了能在报纸上写下:有目击者称? 但似乎不用雷凯把问题说完,大妈就已经知道要讲什么了。“唉,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呢,昨晚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就听到轰的一声,下楼看,整个房子就这么烧着了,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那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奇怪?”“就是异常?” 这确实不是正确的采访方法。新闻学的老师在课堂上已经反复教授过了,对于这种没有明确对象的采访,要注意提问技巧,切记不要抽象概括的提问,毕竟对方并没有回答的义务,更没有帮你收集整理再汇报的任务,雷凯的问题无异于对大妈说: “有什么有新闻价值的赶紧报上来。” 问完这句话雷凯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抑制住丢脸的感觉。好在大妈并没有指出他技巧上的错误。“没有,异什么常,没有。”“好吧……” 雷凯不知道该怎样跟大妈说谢了您请回吧,只好站在原地东张西望,也就是所谓的假装四处看风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雷凯真的注意到了异常——其实也不算异常,就是围观人群的后头,雷凯又看见了那件紫红色衣服。人依旧是躲在帽兜下。因为戴了口罩,看不清楚帽子下的面孔。 雷凯下意识地走向了他。这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因为雷凯眼前结结实实地堵了一圈人,必须从中开出一条路,而这么做必然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事实也正如此,雷凯一撇下大妈往人群里挤,就被王主任注意到了。站在大巴车门口的他此时大步向前,赶在雷凯挤进人群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雷记者,怎么了?”雷凯猛地回了下头,确认是王主任后又猛地望向紫红衣人。紫红衣人不见了。雷凯不得不又扭回头面对王主任。“我想上厕所。” 王主任愣了下。 “啊哈,跟我来。” 厕所在村委会里。原本雷凯以为他会借个民宅的厕所什么的,顺便也可以让记者体会下官民同乐。但王主任把雷凯领到了村委会的房子。这是一幢比烧掉的房子寒碜得多的二层房。完全的平房,感觉就是四堵白墙多开了几扇窗和前后两个门。甚至院落也要比那幢房子小。厕所在一楼,小而简陋,近乎茅坑。 雷凯占据一个坑位的同时王主任也占据了另一个坑位。虽然都是小的,但王主任似乎也忍受不了这片刻沉默。 “采访得怎么样啊?”“还行还行。”“村民们都挺热情吧?”“对。”雷凯说,有点不过瘾,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安排得挺周到的。” 这下就真的沉默了。雷凯没注意到王主任的表情,只听到隔壁清泉落池的声音。比他这边要小而短。雷凯无声地笑了一下。 回到大巴车前,记者们都结束了采访,已经坐回到车里。刚才的人群也散了不少。雷凯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又统计了一遍人数,王主任才拍拍司机肩膀示意他起动。车子压着有点碎的路面,缓慢地向前挪动,与此同时,靠坐在车窗的雷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紫红色的连帽卫衣,就在院子左边的巷子里,和刚才的人群隔着一个拐角。车子从路口驶过的时候,雷凯一眼就看见了他。与此同时他似乎也看见了雷凯,又迅速地转过了身子,往小巷深处走去。 “哎,你看一下。”雷凯叫住了坐在他后面那个并不熟的记者,示意他看向那个方向,那个记者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车子也从路口开了过去。“什么?”“紫红色衣服的人,怪怪的。”“呃,紫红色?在哪里?”雷凯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可能我看错了。” 车子循着过来的路又往县中心开去,其间雷凯一直靠在车窗前发呆。那个紫红色的身影也一直占据在他脑海里,构成了这套鸟县之行仅次于那幢黑房子的醒目画像。直到汽车停下,他才如梦初醒似的从窗前移开。这时坐在车前排的王主任又站起身,满脸笑容地对大家说: “我们给大家准备了一顿送别宴——就是一顿午饭,吃完大家再回去吧。” 还是在那家餐厅,饯行饭比接风宴要稍微清淡一点,仅仅保留了几个以鸡为主料的招牌菜式,其余都尽量地素。只不过这次不再有副县长,王主任坐了主座,但他却没怎么说话,吃了几口就开始低下头看手机,而且看得相当持久。没有副县长在场,氛围当然也更随和一些,有些人甚至说得很大声,甚至于有人搭理了雷凯,和他交换了名片什么的,还问了一下陈宾的情况。这可以理解为,他们也是基于陈宾才认为有搭理雷凯的必要,因为他们不清楚雷凯和陈宾关系如何,万一雷凯回去找陈宾哭诉大家都不带他玩,多不好意思啊。 这次没有人拖时间,大家差不多吃完,就有近旁的记者跟王主任耳语了几句,王主任立刻从手机里抬起头,刷地站起身,这个动作也引发了房间的寂静。随后王主任就讲了一通感谢各位辛苦各位不耽误各位时间的送行套话,而且十分没必要地补充了一句欢迎多来鸟县,还说如果各位想留在这里多玩一天也没问题,客房会给我们保留到下周一云云。恍惚间让雷凯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旅游的,这是报社为他精心准备的一个既不用自己花钱也不用报社出钱的例假。 事实也正如此,随后主任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变戏法地拎出了一堆袋子,四四方方的硬纸袋,左右两条弧形的绳子,纸袋上面印有“鸟县旅游纪念”的字样,还画了鸟县标志性的鸡。 纸袋里的东西不多,一本手册型的小书,一个硬纸盒装杯状物(旅游纪念标配——保温杯),以及一个信封。信封里当然是钱,雷凯不用碰就知道,当然他还是碰了,用指头掐了下,估计有千元以上。这当然不是什么行贿,而是众所周知的车马费,记者大老远赶过来采访写稿,这笔钱就是犒劳之用。 随后王主任又站起来,拿着一沓纸,一张一张分发给大家。纸上面写满了字,标题是两个大黑体——通稿。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通稿,以前雷凯在别的报社实习,只要采访什么官方会议,都能收到这样的文件。理论上讲这种文件简直是为自己节省时间的利器,几乎只要稍作修改就能直接当作新闻稿件上交。 收好东西记者们陆续起身离开房间,并在王主任带领下又回到宾馆,打算取了行李就开车离开。电梯又坐回到三楼,在记者们回到房间的同时,王主任也回了自己的房间,雷凯发现王主任其实就住在自己隔壁。回到房间,雷凯收拾好了东西,把背包往肩上一提就出了门,正准备下楼,但在门口却犹豫了一下,扭头走到王主任门前,敲了一敲。 “请进。” 看见雷凯,王主任显得略为意外,因此门一打开他还迟钝了一下。“雷记者啊?有事吗?”“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雷凯强笑。 “快请进。”王主任让出一条路来,在雷凯进门后才关上门,并示意雷凯往沙发上坐。自己则坐到了另一张摆得有点歪的沙发,显然他刚才也坐在这里,再从烟灰缸上架着的半截烟来看,王主任可能正准备趁机放松一下,而雷凯的出现无疑打乱了他的部署。 “这住的,还行吧?”“还行还行。”雷凯很诚实。“这两天真是辛苦你们媒体了。”“不辛苦不辛苦。”“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请多包涵啊。”“包涵包——没什么,都挺好的。”“那不知道,雷记者说的问题是?” 雷凯正了正坐姿。“我就是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昨晚,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明白记者您的意思……”“那我直说吧,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王主任拾起半截烟又戳回到嘴里。“雷记者你怎么会这么想……”“不然用得着遮遮掩掩把采访拖到今天吗?”雷凯直截了当。 “我觉得吧,雷记者,你这个‘拖’字用得不太对。”王主任说。“哪里不对?”“各位大老远赶过来,我们地方上总不得招待一下?这怎么能叫拖呢?”“就说招待这个事情吧……我们只是采访一场火灾,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地招待吗?” 王主任啪地狠抽了一口烟,笑了。“雷记者工作多久了?”“不久……就一年多。”雷凯答。“跟陈记者挺熟的吧?不然他也不会托你过来。”“是啊挺熟挺熟。”“我上个月还跟陈记者吃过饭呢。他也是来鸟县采访,是采什么来着……”“不会也是火灾吧?”“当然不是……我想起来了,应该是我们这里一个新广场剪彩。”“噢……”“完事之后我们私底下都要喝一杯,当时我就跟他说,现在县级机关的工作是越来越难做了。”“是吗……”雷凯有些不明所以。 “雷记者,应该没到农村采访过吧?”王主任问。“也不是没有……”“那雷记者应该熟悉农村的情况吧。”“熟悉……你是指什么情况?”“我就简单点说吧。我们很多工作,都是要当地人配合的,如果当地人不配合,事情就很难顺顺当当地搞下去……”“不是,我不明白,当地人为什么会不配合?”雷凯打断了王主任的话。 王主任压低声音,“实话跟你说吧,邓村这个地方,向来就比较乱,村里人一直有些矛盾,最近关系尤其紧张,之前双方就有点儿火星了,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一场火灾,你说村里会怎样?”“会怎样?”“肯定要乱套啊。”“我不明白,这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我想说的是,昨天晚上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得过去镇场,把事态稳定下来,把现场保护起来,让相关部门进入调查,这才敢把你们这些城里的记者放进去,不然出了乱子,你们又在现场,人身安全怎么保障?” “那看起来,王主任还是为我们考虑了。”雷凯带酸地说了一句。但王主任似乎并不介意。“既是为你们考虑,也是顾全整个大局。还请雷记者见谅啊。” “没什么好见谅的,你们又没做错什么,我只是出于职业敏感,有些好奇罢了——话说,你刚才说村民之间的矛盾,这里面看上去很有料啊?”“雷记者,这个事情就不在我们管辖的范围里了,也和火灾没有关系,农村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摩擦多了去。” 雷凯低了低头,又抬起来看了王主任一眼,感觉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挖的料了。就站起身。 “那我先走一步。”雷凯说。“我送送你吧。”王主任也站起身。想到还得被这个中年男人陪同一路,雷凯感到无比沮丧。 这时有手机响了。那种标准的电话铃声,雷凯以为是自己的,但对面的王主任却先他掏出手机。接通之后王主任抱歉地笑笑,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端,也就是窗前。 电话应该是王主任的老婆打过来的,从王主任的回答里,雷凯可以推测出他老婆应该是在质问他为什么昨晚又没有回家睡觉,而王主任则反复跟她解释单位里面有事,至于是什么事不知道是说不清楚还是在雷凯面前不好说,王主任总是拐着弯说不到重点,因此让他们的对话变得异常漫长。 趁着王主任注意力不在自己上面,雷凯把背包拽到身边,检查了一下是否有遗漏,确定没有之后就拉到背上,起身。这个动作吸引了王主任的注意,对视的瞬间,雷凯指指门,用唇语说我先走了。王主任显然不想这么放他走,但一时间反应不及,只好瞪大眼睛看着雷凯轻声走到门口,开门关门,消失。 雷凯走到了停车场。刚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一圈车已经散干净了,可见其他记者都已经踏上回程。就一点破东西,王主任讲了足有半个小时。 但雷凯对王主任却气不起来,应该说他对于这种基层官员有一种奇怪的同情心理,这群人的特点就是爬升欲望和爬升空间不成比例,以致于每天都活得像黏在喉咙口的一截紫菜。这也解释了他臭脸的来源,因为这种不上不下想走又不敢走的处境,最容易让一个人烂掉,并发臭。 更令雷凯悲哀的是,他仿佛已经在王主任身上看到了自己,快三十岁,仍然只是一名普通记者,奔波在覃州这样的三线城市,家里有一个不知哪里得来(可能是相亲或网恋)的妻子,虽然可能厌倦到上床都想吐,但一到关键的时候比方说一方没回来吃饭,又莫名地牵肠挂肚。 雷凯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小心翼翼地倒车出库。但就在车子以斜四十五度角插在停车位的瞬间,雷凯又在后视镜里看到了紫红衣人。 停车场的车实在很少,所以这朵紫红躲到了一根柱子旁,从雷凯的角度看去,这根柱子刚好和前面一辆伪SUV的车窗构成一个三十度不到的夹角,而紫红衣人就像一朵花从夹角里冒了出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雷凯想不出来,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个人黏上雷凯了。雷凯的脑子里掠过一个词:跟踪。跟踪是记者调查过程里一般不轻易拿出的非常手段之一,一般只有经验丰富后台雄厚底气十足的资深调查记者或者娱记,才会跟踪别人。当然现在不是跟踪谁的问题,而是雷凯正在被跟踪。 雷凯觉得这个人肯定想跟他说什么,这太明显了,因为记者也就只有这个作用了。特别是还出现在邓村的案发现场。那么问题就剩下一个:他为什么不说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也拿不准到底该不该说。 就在雷凯打算熄火下车的时候,车窗玻璃被敲响了。扭头一看,又是王主任。似乎就那么一段路的工夫,王主任又换上了一条紧身皮裤,把臭味死死地包住了,而且一副着急的样子,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说。雷凯摇下了车窗。 “对不起啊雷记者,本来想送你出来的,一个电话就耽搁了。”“啊没事……无所谓。”雷凯又瞥了一眼紫红衣人站立的地方。如他所料,又不见了。 “那也不耽搁你时间了。一路顺风一路顺风。”王主任做了个请字。 “好好,谢谢。”雷凯叹了口气,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地开上车道,后视镜里王主任还像一个不舍的老友一样拼命挥手,雷凯也不好意思,只能摆摆手以示应答,并在王主任近乎监视的目送下驶离了停车场。 返程的风景和来程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说,这里可以省略大量的景物描写了。事实是,雷凯也没有心思观察多余的景物,开上国道,他就开了免提,给陈宾打了一通电话。 “老雷,有事?”“对,鸟县的事情……”“怎么了鸟县,不是,你还没采访完?”“完了,是完了,不过……就是有点问题。”“什么问题?”“事情有点奇怪。我说不准。我觉得他们好像在隐瞒什么。”“谁隐瞒?隐瞒什么?”“就是王主任那边,把我们看得死死的。” 随后是一阵沉默。 “老雷啊,我说你什么好呢……”“操,你别拿腔拿调的有话直说……”“你这记者当得,越来越敏感了呢。”“不是,敏感点不好吗?”“我知道,王主任肯定是没跟你讲清楚。实话说王主任这个人嘛,我也挺讨厌的,说话啰里巴嗦拖泥带水,特讨厌。每次跟他吃饭我都特别怕他开口。”“这个,这个倒还好……”“不过你也不用那么敏感。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火灾,没什么的。”“你怎么能确定?”“怎么不能。就是地方上那点破事,怕你们过去影响他们做工作,影响大局。”“是啊,姓王的也这么说……” “没什么可疑的。都是这样。你一直跑突发线,见得可能比较少。这样的事情在那些地方一抓一大把。大家都有自己的任务,都怕撞在一起互相干扰。” “是啊,那他们凭什么干扰我们呢?”“唉,你又不是第一天当记者了。谁让我们是媒体呢。”“媒体的工作就不是工作啦?”“是工作。但也得分主次。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次要工作。这个以后再说了,你现在在哪?”“停车场。”“那你赶紧回来吧。晚上把稿子弄好交给我。”“噢……”“这两天辛苦你了。回来请你吃饭。”“也没什么……” “那一千块钱——是一千块钱吧?你自己拿着,不用给我了。我挂了。” 雷凯叹了口气,挂断电话。与此同时,他的车也已经开到了鸟县的边缘,即将开过去邓村的最后一个路口。这里需要说明一下,从导航地图来看,邓村刚好在市区到鸟县这条国道的左侧,也就是说,在这条国道上有好几个路口都可以拐向邓村。当时从鸟县县中心到邓村也是在国道上拐的弯。而最后一个去邓村的路口就在眼前。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重点,那就是雷凯再次陷入了犹豫,显然他并没有天真到认为天底下都是大新闻,但陈宾越那么说,他越发觉得事情蹊跷可疑。 这个过程里雷凯从路口开了过去,去邓村的指示牌在眼前一晃而过。可以说,雷凯就这么错过了拐弯的时机,除非他在国道上掉头,否则不可能再开回去了。 雷凯挂掉电话,开始减速。 还是从上午的那条路进的邓村。因为是下午,阳光比早上更厚实,路上所见的行人也比早上要多,而且时常能看见吵闹的小孩和佝偻的老人在营造生活气息,相比之下早上的邓村未免过于干净。 雷凯的汽车也引起了邓村人的注意。不要误会,这不是因为邓村贫穷落后以致于村里人都没见过什么汽车,相反这一路上雷凯四目所及不少院落里都晒着一辆轿车或近年来流行起来的伪SUV。唯一的解释是邓村人对于村内的车辆大多耳熟能详,所以一眼就分辨出了雷凯是个外来者,所以所到之处雷凯都能感到四周投来的审视目光。 事实上这辆汽车也给雷凯的采访造成了不便。你不能为了采访一个路人就专门从车上下来一次,但也不能就坐在车子里摇下车窗,像古代官老爷一样问草民们发生了何事。所以雷凯把车停在了村入口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那是一块碎石地,不是停车场,但却停了不少皮卡和面包车。雷凯背上了那个装行李用的大背包,超级大,背上去比他的头还高,是那种徒步旅行者最爱的背包,而雷凯正是用它来伪装成旅行者。 也就是说,雷凯把自己记者的身份隐藏了起来,这也是采访的技巧之一,鉴于我国社会对记者普遍不太友好,有时候装作自己不是记者已经是必须的手段。在这方面雷凯并不是很有经验,只能尽力而为。 雷凯在邓村里绕了一圈,大概采访了有十来个人,这个过程里雷凯得到了如下信息: 一、邓村很大,比他想象中要大,而且虽然名为农村,但农耕气息不重,相反雷凯在路上见到了不少工厂模样的房子,规模不大但数量很多,外观给人一种法制频道经常曝光的黑心小作坊的感觉,可见邓村应该也是那种乡镇企业林立的地方。 二、全村的人都知道发生了火灾,其中还有人参与过救火,但消防队和警察来了之后,房子连同院子都被警戒起来,也就是说,后面的情况无人知晓。顺便说一下,此时此刻院子依然处在警戒当中,两名协警把守着大门。 三、死者的身份有点特别,其中那位叫邓恩的户主,是这里最大的乡镇企业的老板,也就是那种经常会被政府拉出去表彰的民营企业家,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他能够住那么大的一幢房子。村子里有很多人都在邓恩的厂子里做工,谈到这位死去的老板,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四、县长昨晚到底有没有来过这里,没人知道。 五、关于死者的其他事情,最了解的应该是村长。村长被人称为邓伯,与此同时他还是死者邓恩的表兄,两家关系不错,如无意外,死者的后事也是由邓伯料理。 雷凯最后采访的是一个中年大妈,在雷凯问出那句“大妈,那边的房子出什么事了?”的时候,大妈突然瞪大了眼睛。这一瞪雷凯才从那个浑浊的眼珠里狰狞的血丝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这不就是早上在房子附近采访的那位小伙子嘛。 雷凯猛然意识到再问下去肯定会引起别人怀疑,没等大妈开口,他就双手合十朝大妈一鞠躬,掉头跑开了。 根据之前那些采访对象提供的信息,雷凯找到了邓伯的房子。大概在邓村中心偏左的位置,烧掉的房子则在中心偏右,两者从地图看上去挺对称的。和那幢房子一样,邓伯的家也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门敞开着,似乎欢迎广大人民群众随时前来造访。院中心的房子有三层来高,屋顶建成了那种古典的中式造型,雷凯不知道这种造型的统称,反正就是那种古镇景区里经常见到的三角型,两排假屋檐沿正中向左右披挂;而房子的主体则完全是现代造型,外墙表面可以看到覆盖率极高的玻璃。不得不说,房子比村委会要好得多,至于能否超越那幢被烧掉的房子,则有待考证。 雷凯按了门铃。大概有两分钟的等待,门才被打开。门后面是一个姑娘,穿着牛仔裤和T恤,外面套了一件呢大衣,应该是随手套上去的,因为扣子都敞开着。不得不说,姑娘穿得挺时尚,主要在于配色和质感。 “请问您是?” 雷凯犹豫了一下,还是递出了记者证。他想不出什么可伪装的身份了。“省报社的记者,雷凯,想找邓伯聊聊。不知道方便吗?” 姑娘看了记者证一眼,又看了雷凯一眼,又看了记者证一眼。 “您稍等。” 姑娘把门虚掩在十五度的开角里,扭头跑回屋内。可以听到她上楼的奔跑声以及房门开关的声音。随后是双倍的脚步声从楼上渐行渐近,很快门缝里出现了一位中年男人,比雷凯个头略矮,头发有些花白,穿着县级机关常见的公务员套装:西装裤,衬衫,和王主任的区别在于多了一只手表。姑娘则陪在男人身后。 还没走到门口,男人就已经伸出了双手。因此雷凯也不得不配合地伸出手来以便他可以用力攥住。 “记者您好,您好您好。快请进快请进。” 随后便拉着他的手一直走到楼梯口,因为并行不便才放开。两人以难分前后的走位一起走上二楼,并进到了一个房间。以住宅的配置讲,这间房应该属于书房,但内部装修和摆设却和办公室无异。也就是说整齐、气派而乏味。雷凯注意到办公桌上有那种分叉两面的国旗,而旁边则摆了一只鸡。一只金鸡,昂首挺胸,但应该是镀的金。 在邓伯的示意下,雷凯坐到了另一边,也就是办公桌对面那圈沙发上。沙发中间有个茶几,上面依照这个地区大部分人的待客习惯,摆放了全套的茶具。邓伯也按下了烧水壶的开关。随后在渐强的噼啪声中,邓伯把焦点聚在了雷凯上。 “我们这种小村子,很少有记者光顾啊。”邓伯说。“是吗……”雷凯答。“不知道雷记者想找我了解什么情况呢?”“没什么。就是昨天那个火灾,有些事情可能还得找您聊一下才比较清楚。”“我记得,雷记者早上不是刚来过吗?”雷凯想我操,他是从哪里记得的。“对,我早上来了一趟。这不回去后发现有些问题没弄清楚嘛。”“什么问题?” “这么说吧,我是昨天就到了鸟县的,按照惯例当天晚上就应该到现场去,然后晚上完稿,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见报。但新闻办那边把我们留在酒店了留了一夜,今天早上才包车把我们送到邓村来。所以……”雷凯正了正坐姿,“我想知道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王主任那边没给你说法吗?”邓伯问。“问了。但那边的说法我不太相信。”“那边怎么说?”“说你们村有点问题……”“什么问题?”村长直了直腰。“也不是问题,就是说你们村内部的人有些矛盾,想趁机闹事,所以过来安抚你们……” 边说着,雷凯也盯住了邓伯。 “不过就是不知道,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就是这样。”邓伯说。“你确定吗?”雷凯问,好像这是什么问答节目的现场。 “就是这样。”邓伯把冲好的茶推到雷凯手边。“难道就没有任何出入?”“没有。记者你觉得会有什么出入?”“不是。好吧,先不说火灾,我就想知道,他们说的矛盾,到底是怎么回事?”“矛盾嘛,哪里都有的,记者是住城里的,可能跟楼上楼下没什么来往,对这种事情就陌生了。像我们一村的人,住在一起,彼此都认识,难免会有很多摩擦纠葛啦。” 水快要沸了,已经能听到气泡破裂的声音。 “摩擦纠葛,呵,是怎样的摩擦纠葛得领导亲自过来调解?”雷凯问。 邓伯愣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被问住,又伸手去拨烧水壶的开关。“好吧,记者你知道,我在这个位置,不是什么话都能讲的。”然后一顿,“我们村的人是有些小矛盾,但还不至于惊动领导,县长过来当然是为了别的事情。”“什么事情?”雷凯稍微前倾身子。“雷记者,应该知道最近我们这边在搞土地开发吧。”邓伯看着雷凯。 “当然。”其实雷凯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平平顺顺的。开发商想要我们的地,当然就有人不愿意被征了。”“你的意思是开发商和你们,在征地上有矛盾?”“是的……不是我们,只是我们村的一部分人。” 雷凯抓起一杯茶,喝掉。有点烫。“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个和火灾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说……”“村里人之间的矛盾,那是小事;像这种征地上的矛盾,搞不好会影响社会和谐,就得上面亲自过来解决了。”“也就是说,昨晚他们过来不是因为火灾?”“当然也是因为火灾,就是说,这两个事情是一块的……你想一下,在这种节骨眼,如果出个什么别的事,媒体过来,那些不满征地的人不正好可以趁机闹一把吗?毕竟村民还是比较弱势的,只能走这种路子。” “所以县长过来,就是为了这事?”雷凯盯着邓伯。“没错。这也是他的工作嘛。”“那处理得怎样?”“没怎样。”“什么意思?”“因为根本就没有闹起来。” “怎么会……没闹起来?”雷凯问,邓伯也笑了。“没闹起来不是很正常吗,上面的人来得及时,他们不敢有行动,这不是挺好吗——难不成雷记者还希望他们闹起来?” 雷凯喝掉了茶。这次相对温了一点。“就这点事?那王主任为什么不敢跟我明说?”邓伯又重复了那套泡茶的动作,而且更慢了一点,但终究还是把茶杯推到雷凯面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许是怕了你们媒体吧。”“我们有这么可怕?”邓伯笑了笑,没说话。 “那既然说到这里了,村长你不介意讲讲征地的事情吧?”雷凯斜眼瞥邓伯,而邓伯也没什么反应。“你想听什么?”“到底是哪部分人不想被征呢?”“还能是哪部分人,就是村里的普通人家。征地嘛,你也懂的,肯定有些人是不愿意的。对于农民来讲,土地就是命根子啊,你愿意命根子给别人割去吗?”村长顿了一下,似乎想给雷凯一点笑的时间。 但雷凯没笑。“这里面不会碰巧包括受害者吧?”你说老邓?哪能,老邓是什么人,民营企业家,征地对他有什么损害。”“那你的意思是,昨晚的火灾跟这个事情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联系了?”“没错。” 雷凯逐渐感到乏力,水分缺乏让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喝茶上。邓伯的茶倒是从不间断,雷凯一放下空杯,下一杯就被推到他手边。而且从味道的浓郁程度看,邓伯一直都在换茶。 后来因为喝得太猛,雷凯不小心拿了一杯滚烫的,直到杯子沾上嘴唇意识才被剧烈的疼痛惊醒。随后雷凯猛地一抖,手一松,杯子也掉到了地上,并碎成了大小不一的无数瓣。该不会是什么名贵瓷器吧?这么一想,雷凯不禁胸口一痛。慌乱中他俯下身,打算去捡那些碎片。而邓伯制止了他。 “不碍事的,雷记者,你走了以后我再让人扫扫就好了。” 重点在“你走了以后”。雷凯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拖下去了,反正也套不出任何话来。于是刷地站起身,但站得太快以致于供血不足,整个人都有些发晕。真他妈饿啊。雷凯想。 “时间也不早了我可能得……”雷凯犹疑地说。“我送送你。”邓伯倒是十分爽快,抢在雷凯前面把房门打开,并随雷凯往楼下走,不过看上去并没有要送很远的意思,毕竟邓伯连鞋都没换。到了院门,邓伯就停了下来,说自己腿不好就送到这里,和雷凯道了别。 雷凯出了大院。六点半,太阳光线已经所剩无几,雷凯想要立刻离开邓村,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很饿,这不得不归咎于邓伯的茶,居然全是绿茶。 因为太饿,雷凯决定吃完再走,所以走进了一家简陋的面馆,挂着“鸟县小吃”的牌匾,可能是专门在旅游旺季诓旅客的店。店里的主打是鸡汤面,面汤里有类似碎鸡块的浇头。雷凯要了一碗。 吃面中途雷凯在脑子里回顾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就好像漂流到岛上的鲁滨逊,开始罗列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是,雷凯打听到了新的情况:开发商和村民之间有矛盾。 而坏消息是,这个矛盾似乎没什么料,并且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个矛盾和火灾有关,除非有更多的线索出来。这时雷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件紫红色衣服。或许那个人正好知道些什么,又正好想要告诉他。而自己居然就这么把车开过去了。雷凯越想越为之痛心,吃面的声音骤然大了许多,引来了周围许多食客的一瞥。 吃完之后雷凯还是决定先回市里。先把已知的情况写下来报给上面,如果上面同意,还可以再回来深入调查。 这时雷凯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王主任。 “雷记者,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王主任说。 “怎么了王主任?”雷凯装傻。“有什么问题你早上直接问我不就行了,非要跑到邓村去吗?”“实地调查一下。有些问题问是问不清楚的。” “那雷记者查出什么了吗?”查出什么还能告诉你?雷凯想。“呵呵,没什么,都是主任您知道的东西。”“是吗?那岂不是白跑一趟了。”“呵呵,也许吧,我们这种人不就是白跑的命嘛。”“说到底还是我的错,真不好意思。”“这跟主任您有什么关……”“我得解释一下,前面说邓村那边有点矛盾,可能让雷记者误会了。” “什么意思?难不成矛盾是主任您虚构的?”“当然不是,我是说——雷记者应该也听说了,邓村在征地,开发商和村民难免会有些龃龉,我们担心有人借机闹事,所以不敢晚上把你们放过去,想先把情况稳定下来。因为跟火灾也没什么关系,所以也就没跟你们明说,让你千辛万苦跑到邓村一趟,浪费你时间了,真不好意思。” “也不算浪费吧,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别的收获呢?”雷凯偷袭似的笑了笑。“哈哈,雷记者,那是什么收获呢,可以让我了解下吗?”“也没什么,你关注一下报纸,过几天大家就都知道了。”“看来雷记者还是信不过我啊?”“哪能,只不过,有些东西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你懂的。” “我还是说正事吧,李县长刚才特地让我找你,说想要和你聊聊。所以,你看方不方便再来一趟县里?”肯定没什么好事。雷凯想。“这个真不好意思,不太方便啊,我晚上还得赶回市区……”“雷记者你……再怎么样,这点面子总要给的吧。”“不是。真的不方便,我晚上还得赶回去写稿,今晚就得交,明天还要见报,编辑都催我了。”“就聊一聊,保证你晚上能回市里。绝对不影响你交稿。” “算了吧,我也不想浪费县长时间。就这样吧。”雷凯准备挂电话,但王主任却补充了一句。“雷记者,其实吧,调查是你的事情,我没有权力干涉,当然也没有权力让你交底,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弄出一个什么大新闻……” “王主任你这话就有点怪了,我能弄出什么大新闻?真相是什么,我就报道什么,是不是大新闻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知道,雷记者你别激动,我知道你报道的都是真相。但真相归真相,也得看看后果,你难道不知道真相有时候是会伤人的吗?” “那我倒想听听会伤了谁?”雷凯问。王主任沉默了一会,在电话那边好像走了两步。“我前面已经说了,我们和开发商正在协调,尽量帮村民争取最大的利益。但你知道,有些人就是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没有什么大局意识。他们之所以跟你说征地的事情,不过就是希望你们捅出来,把事情一闹,再趁机坐地起价。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别被人当枪使还不知道……” “那主任觉得,这把枪的子弹,会打在谁身上呢?”雷凯问。 “哈哈……希望不会最后打在记者你自己身上吧。” 从面馆出来天已经黑透了。难得的是,邓村的大路基本上覆盖了路灯,前往停车处的道路依然通明。不过基于农村的生物钟,晚上出来活动的人依然偏少,这一路雷凯基本没遇到什么人,所以才能一眼就看见那朵紫红色。 连帽衫下的人站在一条和大路垂直的小巷巷口,正面朝向雷凯。虽然口罩遮蔽了大半张脸,但还是能感受到直射过来的目光。显然他也意识到雷凯正在看他。但这次他并没有随雷凯的接近而后撤,而是站在原地等着。这反而让雷凯有些紧张,脚步也慢了下来,但依然没有改变方向。 在只有十几步的地方,紫红色中间突然露出点肉色——那个人伸出了手,朝雷凯招了招,旋即一转身钻进了巷子。 邓村的路灯仅仅普及到大路,至于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就不在所及的范围里,雷凯在里面七拐八弯的时候,只能借助那些住户二楼三楼里透出来的依稀灯光才能勉强看清脚下,倒是那个人的背影一直都很清晰。 在这场尾随的旅程里,紫红衣人始终保持和雷凯有几十步左右的距离,既不让雷凯轻易追上,又不会让雷凯走丢。紫红衣人的脚步很快,雷凯不得不以小跑的方式才能勉强追上,这让他刚刚收纳一大碗鸡汤面的胃部感到微微不适。 很快,雷凯就已经走到一个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境地。这不禁让他有些不安,但没有办法,显然紫红衣不想在过于暴露的地方和雷凯交谈,必须找一个足够僻静安全的去处。这也可以证明,紫红衣人将要向雷凯透露的,可能正是一个大秘密。 想到这里雷凯又兴奋起来。 此时紫红衣人又在前面拐了个弯,雷凯跳过一个水坑,加快脚步追上去。然后就在快要接近拐弯口的地方,雷凯撞到了一个人怀里。 显然这个人是从两旁的小路里钻出来的。后退几步,雷凯才看清了这个人。一个男人,个头非常之壮,身高比雷凯可能要高个十公分,而横向的宽度可能在雷凯的两倍以上,因此在雷凯眼前,这个人仿佛就像从两边分裂出来的一面新墙,挡死了他的去路。这面墙还举起了手电筒,电筒光直接照在雷凯脸上,雷凯不得不扭脸回避。 “你在做什么?”男人问。 下意识地,雷凯想把记者这个词抛出来,但转眼他看到眼前还不只一个男人。男人的左右两旁就像病毒分裂一样又分出了两个男人,而且从男人们的面色来看,雷凯明显觉得他们不会是认可记者这一身份并愿意讲道理的。 “我找邓伯。不好意思,我是他女儿的同学,来他们家做客。”雷凯说。“那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开车来的,想找我的车。结果……你看,这不是迷路了吗?操这地方连手机都没信号,又连不上别人的WiFi,你们来得正好——能指一下路吗?” 男人们两两对望了一眼,又认真地盯了雷凯一下。这次雷凯没有回避他们的目光,而是攒足了从业几年以来积累的勇气,瞪大眼睛看了回去。 这时左边的男人拍了拍中间那个男人的肩膀。中间那个男人伸出手。不是要打雷凯,只是指着雷凯。“你的车停在哪?”“就在村口。”“往回,右拐三次再左拐两次。”男人说。“邓芸没跟你说吗?晚上不要在这里瞎转。”右边的男人补充说。“是的是的。我哪知道这路这么复杂。”雷凯退后几步,表示感谢地朝那些男人微微鞠了几躬,正准备扭头。 “等一下。” 那些人表示要给雷凯带路,雷凯也只好默许。尽管他并不是真的想立刻走掉。但没有办法,总比留在这里和这三个大汉相处好。 这些都是什么人呢?毫无疑问应该是村里的,从他们的着装、气质外加黝黑的皮肤就可以判断出来。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那个位置,雷凯想到的唯一解释是,他们可能看到雷凯这个明显的异乡人在胡同里转悠,倍感怀疑,因此跟了上来。雷凯经常听说农村盗贼猖獗,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面对雷凯时,几个人的面色都好像正义使者一样地严峻。 这样一来,雷凯就再一次和紫红衣擦身而过。好在紫红衣似乎并没有被那几个人逮到,如无意外,他应该会再回来找他。雷凯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比较麻烦的是,如果上了车,他可能就得从村子里开走了,多逗留一分钟都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那么他要怎样和紫红衣接上头呢? 终于他们钻出了缠绕的巷子,男人们没有食言,确实把他带到了停车的地点。但快要接近雷凯自己那辆车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拉开旁边一辆白色面包车的门,另一个男人则用力把雷凯往车里一推。 “你们干什么?”雷凯张大嘴问。没等回答,两个男人从两边上车,把雷凯架在中间,另一个人则坐上了驾驶座。“你们干什么我操!”雷凯又问,但回应他的只是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车子迅速地驶出了车位。 雷凯急了,向前伸出手,也不顾交通安全法规,竟然去抓驾驶员的胳膊。幸好旁边的男人及时将他制止。两个男人一起动手,牢牢把雷凯钳在了座位上,雷凯只能大喊: “我操你们是谁啊,快放我下车!放我下车!” 当雷凯再次张口的时候,右边的男人一把抓住他脖子,另一只手往他嘴里一送,雷凯就感到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随后是眼前一黑——不是晕倒,而是有人给他罩上了一个黑色布袋。 “委屈一下了雷记者。” 雷凯眼前再次明亮时,场景已经从车厢变换到了一间小砖房里。过去的一路雷凯都是被人架着走的,始终有种脚不着地的感觉,加上被蒙着眼,基本无法断定方位,只能通过声音和屁股的触感确定自己大概经过了几个阶段:被塞到车里;从平坦的地方被送到颠簸的地方:被架出来;被塞到另一个空间里,也就是眼前这间小屋。 透过剥落的白墙清晰地可见红砖一个叠一个,这是农村最常见的建筑架构,没有正规的支撑物,所以房子通常很小,而且不大牢靠,一般不会用来作为居室,但猪圈茅房一类还是凑合的。雷凯很担心闻到什么臭味,作为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如果被人强制坐在茅坑或粪堆附近,可能会想死。还好,屋里并不臭,只是有股霉味。 灯光亮了,随后雷凯的面罩也被揭开。眼前有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坐着的人离雷凯更近一点,身体前倾,一只肘子支在分开的膝盖上,简直像明星在拍什么杂志封面,如果不是男人长了一张实在不怎么明星的脸:脸颊狭长,颧骨高,下巴尖,眉骨宽厚,整个脸呈T字型。尽管早有预料,雷凯还是挣了一下,确认自己被绑住了,手和脚。 “我认识你吗?”雷凯问。 “哈哈,不认识最好。”男人答得很跳跃。“那你,有事吗?”“记者不都喜欢聊天吗?就是想找你聊聊。”“聊什么?”“哈,当然是记者你感兴趣的话题了。你今天不是一直都在调查征地的事情吗?”“是,怎么了?你有料要报给我吗?”“料当然有,但我想先听听,记者到底查到了什么?” 雷凯皱了皱眉。“我需要向你汇报吗?”“当然不用,但我听说,你们新闻报道,不都是追求公正客观吗?”“对,有问题吗?”“如果你不听听我们的意见,怎么能算公正呢?”“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啊。”“问题是,我不知道该给你哪些意见。除非你先告诉我们,你到底听到了什么,我们才能给你做一个反馈,不是吗?” “你这个套话方式有点拙劣啊。”雷凯向男人咧嘴。“记者想多了。我需要套话吗?你听到的那些,迟早都会写成报道印到报纸上,谁看不到呢?我只不过想给自己争取一个解释和纠正的机会罢了。你看,记者能不能给点方便?” 雷凯转了一下眼珠,突然往前倾了下身子。“我有个建议。”“你说。”男人盯着雷凯。“你先放我走,等明天,最多后天,去买一份报纸,看看上面写了什么,有什么问题再给我打电话,你觉得怎样?” “哈哈,雷记者这时候还惦记报纸销量啊。”男人强笑着说。“可不是吗,现在纸媒业绩不好,报纸都卖不出去,我能推销一份是一份。”“记者你知道你们报纸为什么卖不出去吗?”“不清楚……看样子,你有高见?”“很简单,因为你们写的报道,根本就不是我们想看的。” 雷凯看着他,没回答。男人思忖了一会,又继续说了下去:“雷记者,我建议你还是把内容跟我们提前透露一下,让我们看看,到底有多少属实多少是诬陷诽谤,你再综合一下我们的意见,修改一下,到时候报纸印出来,我第一个过去买,买一堆回去,发给大家伙看,你看这样够意思吧?” “够,太够了。”雷凯说。“不过在透露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尽管问。”“到底是谁让你们把我绑到这里来的——你们不会是开发商的人吧?”“怎么可能!雷记者想多了,我们就是小老百姓,谁会指使到我们。”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这是自发的?”“这是利益攸关的事情……雷记者也太小看我们了吧,难道我们就连为自己争取权益的觉悟都没有吗?”“哈哈,不敢小看,我只是确认一下,以免你们忙活一场,到头来争取的却是别人的利益。”“雷记者真是多虑了……”“既然是为了你们的利益,那我还是坦诚一点吧。”雷凯说着,面前的男人眼睛也开始放亮。 “坦诚说,你们最好什么都不要问,立刻放我走,不然到时候吃亏的只能是你们自己。”雷凯说。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把你弄死在这里也没人会知道?”坐着的男人吼了一句,因为过于突然,把站着的男人和雷凯都吓了一跳。站着的男人扭过头给了男人一个眼神,应该是示意他安静,然后回过脸看着雷凯,令人惊奇的是,此时他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我就跟记者你直说吧,我们村的人,内部确实有些矛盾。就说最近征地这个事情,有人就想找机会把它搅黄。现在你到了这里,对他们来讲简直是天赐良机,只要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捅给你,让你回去写点字,往报纸上一登……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到时候除了认栽,一点办法也没有。” 雷凯抬起头。“我很好奇一点: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这我就猜不出来了,无中生有的事情。他们想怎么说都可以。”“那你又打算怎么解释呢?”“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可以向你证明,那些都不是真的。” “那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根本没人跟我说过你们的坏话呢?”雷凯问。“哈,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可现实摆在这里,肯定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你才会揪着这个事情不放。”“我之所以揪着不放,就是因为我还没遇到你的‘有人’。”雷凯说,但男人并不买账。“雷记者,你何必呢?说出来难道还会被我们偷走不成?”“我说了,真的没有,你要我怎么证明呢?你把手机录音调出来,看看里面有什么。” “不用看了,你们记者那点伎俩我会不知道,重要材料谁会存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我说你谍战剧看多了吧,我不存手机还能存哪里?埋在土里吗?”“我不管你埋在哪里,只要你给我复述出来就可以了,我又不是想销毁你的证据。”“呵,那我就是复述不出来呢,你们想怎么样,弄死我吗?!”雷凯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火气。 “那就只能委屈记者在这里多待一会了。”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雷凯感到血液正在往脑袋上蹿,恨不得现在就扑向那个男人。 这时手机响了。在这间明显没什么人来过的房子里显得异常响亮,响亮得吓人。站着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边接了电话边走出房间。剩下雷凯和坐着的男人在屋子里尽量不看彼此。 很快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坐着的男人起身开门也出了房间,随后房门被关上,可以听到外面三个人正在低声商量着什么,但声音低到连语气词都听不清楚。雷凯侧着耳朵,无比紧张地揣测着种种可能。虽然他为自己刚才的镇定表现感到无比佩服,但这并不能决定他的结局,事实诚如刚才坐着的男人所说,他的小命就捏在这三个人手里。 雷凯听到了引擎发动的声音,车轮碾过泥地上的落叶噼里啪啦地向远处驶去。 “我操你们别把我丢在,丢在这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凯再一次尝试挣脱那条绳,意外的是这次居然成功了。是的,时间推移,似乎让绳子也变弱了。雷凯推开门出去,发现自己的背包就在门边,而那三个人已经不知去向。 在门外雷凯三百六十度自旋了几圈,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类似山坡的地方,周围全是并不茂密的树林,而刚才囚禁他的房屋就孤独地矗立在中间,外观也一如所料的破败,顶部已经覆满了奇形怪状的绿色植物。显然房子已经被废弃,而这附近看起来也不像有人居住或经常过路的样子,结论就是,雷凯已经被扔到了一个偏离人类生活场所的地方,具体偏离了多少仍完全未知。 意识到这一点,雷凯绝望地停止了左顾右盼,身体也不自觉地往砖房的方向靠,可能潜意识里认为这间人类遗产怎样也应该比外面的世界安全。但雷凯也不想再回到黑漆漆的房间里,只好靠在门上,做深呼吸。 这时雷凯也顺带翻了一下背包,不出意外,手机已经丢了。肯定是被那群人拿走了,而且很可能就是刚才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所为。 作为一个长期居住城市的人口,雷凯在找路方面最习惯的途径就是手机地图,其次则是问人,而眼下雷凯既无手机,周围也无人可问,荒山间只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墓碑,里面躺着的人对雷凯毫无价值。 更要命的是,所有的录音都保存在手机里,作为一个长期跑社会新闻的记者,雷凯从不觉得有配备录音笔的必要。这意味着,他刚才拼命才揽到的一点线索,也作了废。 此刻雷凯站在一堆林木中间,既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更不知道如何回去。他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到山上来的,这里连个像样的小路都没有,难不成这群人是从什么地道里掘上来的? 但不可能在这里等人来救援。雷凯只好制订了一个最初步的计划——下山。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从一片灌木丛中穿过去,沿着山坡往下滑。雷凯不怎么登山,所以滑倒摔死的可能性极高,这让他每一步都踩得胆战心惊。 就这样雷凯一点一点地推进,而越往前走,树也越多,灌木林也越密,行进也越困难,到后面他不得不持续地用手去开路,以致于手和臂都不停地被划破皮。与此同时他还听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鸟叫和虫鸣,听起来无比诡异和嘲讽。雷凯突然想到自己其实等同于白折腾了一天,现在回到市里和他早上直接回市里没有任何区别,何况他还不确定自己能否从这里逃出去,而不致于跌死或喂野兽毒虫。 也是在这个时候,雷凯听到了灌木丛另一端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当他停下脚步并断定这是脚步声而且是别人的脚步声的时候,旁边的一簇灌木里已经蹿出了一个黑影,并直扑雷凯而来。 就在雷凯张嘴发出绝望而无用的尖叫前,黑影伸出双手,一只手抓住他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巴。 “是我。” 雷凯是看到衣服上的紫红色才平复了下来。还是老样子,兜帽罩头,脸大半隐藏在口罩下,只不过这次离得很近,可以看见他的眼睛,眼眶很深,显得很抓人。但这并不能完全消除雷凯的疑虑,趁着对方稍有松懈,他立刻从对方手中(怀里?)挣脱出来,并后退几步保持安全距离。 “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揭开了面罩,终于头一次露出了真容——脸偏黑,但轮廓清晰棱角分明,不得不承认,挺帅。 但雷凯并不认识。“你是?” “邓以然。” 虽然早有预感,但就像盼着外星人的人真的看到了UFO,还是难抑惊讶。 “你不是在医院里吗?”雷凯问。邓以然看着他的脸。“出来了。”“但你不是受了伤,还很重?”“是受了点伤,但没他们说得那么重。”“所以,你出院了?”“呵,出院?他们能让我出来?”“你的意思是,逃出来的?”“就昨晚,大家都盯着邓村的时候,从病房里溜出来的。”“昨晚?所以,我昨晚在酒店看到的,马路对面的那个人……”“就是我。”“我不明白,你说他们不让你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是不是跟你说那场火是意外?” 雷凯瞪大了眼神,充分表达了一种早有预感但还是难以接受的惊讶。 邓以然示意雷凯跟他走,他们穿出灌木林,找到了一条山路,正好通向邓村,两人就在山路上差不多并行着向前。 “也就是说,真的有人放了火?”雷凯小心地问。但邓以然却一摇头。“我不确定。”“什么意思?”“我没有看到放火的人,所以什么也不能确定。”“那你刚才那么说,又是什么意思?”“很简单,我的意思就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但我不明白,你说不简单,那到底不简单在哪?” 邓以然停下脚步。 “你查到现在,就没查到什么吗?”邓以然问。“我查到了,你们因为征地,跟开发商有矛盾。但我不知道这跟火灾有什么关系……”“对,因为你没有查我爸。”“令尊,有什么特别的吗?”“你知道我爸对征地是什么意见吗?”“你的意思是……但我查到现在,没有人说令尊反对征地啊。”“反对不一定要写在脸上,为了不和其他人起冲突,我爸从来没有告诉旁人他的真实想法。” “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是吧?”“如果我告诉你,我爸不仅反对,而且还有能力把事情搅黄呢?”“这,怎么搅黄?”“征地是要问大家的意见,没错。但你觉得如果上面有人不同意,这个事情还能进行下去吗?” 雷凯愣了一下。“所以开发商那边就要……”“我说了,我不能确定,但我爸前几天去了一趟开发商的公司,结果现在就出了这么一场火,你觉得我该怎么理解呢?” “这个确实很可疑,但这些事情,为什么我问邓伯的时候他没跟我说呢?”“呵,邓伯,刚才你不是问,谁不让我出院的吗?”“你是说邓伯不让……不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怕我乱说话,捅了篓子。”“可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难道他不应该,不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吗?” 邓以然咧嘴。“你想想,征地不成,受损的除了开发商,还有谁?”“拿不到补偿的人,你的意思是,邓伯也在其中?”邓以然点了点头。“这些年,我爸的厂赚钱,跟村里的人没有多大关系,即便邓伯这样的亲戚,也分不到多少。但征地就不一样了,拆迁补偿,光是这个就够很多人流几年口水。现在我爸死了,不管火到底是谁放的,只要警察那边没查出什么,他们干吗要多嘴?” 雷凯思忖了一下。“那,那个王主任,为什么也什么都没提。”“这个我也不确定,但你想一想,提这些对整件事情有什么好处吗?既然警察没查出什么事情,让你们媒体曝光一遍,除了增加一些负面印象,又有什么好处呢?”“既然你说到警察……那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调查结果会是意外?”“有很多可能,比如他们处理得干净,没留下线索。” “那有没,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意外,只不过就像刚才你说的,这些人利益攸关,再加上对媒体也不信任,所以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想这么糊弄过去算了?”雷凯的眼睛逐渐向邓以然的脸上聚焦。 邓以然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我说了,什么都有可能,但我不确定。这个时候就取决于你倾向于哪种可能了。” 雷凯看着他,又转了一下眼珠。“我倾向于哪种可能这不重要,关键是我没有证据,你也没有……”“是,火灾的证据我是没有,但别的事实我有一大把。你们记者的工作不就是报道事实吗?有这些事实还不够一篇报道吗?” 雷凯双手一拍。 “对,你跟我回去,我一定尽我全力帮你……”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山脚下,穿过树梢已经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房屋,从建筑样式来看这里应该离邓村不远,雷凯的情绪也不由得重新高涨起来。他一边招了招手,示意邓以然跟上,一边用力拨开前方的灌木。但往前走了几步,他突然意识到后面跟随的脚步声似乎不见了,正准备回头,却感到后脑勺爆浆般的一酸,眼前就黑了过去。 雷凯最后的记忆是,他用尽了剩余的力气,喊出了可能是一生里的最高音: “啊!” 睁眼的一瞬间,雷凯最强烈的感受是钝痛感,仿佛有一把斧头还迟钝地嵌在脑壳里不肯离去,不需要推理了,自己刚刚肯定是被人打晕过去的。 此刻雷凯正面朝下趴在灌木丛里,身体压折了不少的枝叶,还能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手边爬动,吓得雷凯把手一抖。是一条蚯引。随后雷凯迅速地爬起身,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透过灌木丛扫了一眼周围的景物,并确认了自己的方位——就在自己刚才倒地的地方。 接下来雷凯想到的是邓以然。邓以然已经不见了,否则雷凯应该一扭头就能看见他,当然雷凯还有点期待他只是碰巧走开了一下,比如去上个厕所或者买瓶水什么的。他站在灌木丛中间,静止了一会,周围除了沉默的树丛就是外边黑洞洞的天空,只有依稀的亮光把灌木的轮廓描出来。远处依然是邓村那隐约可见的建筑。 别无选择,雷凯只好继续往前,走出了丛林,走回了邓村,走到停车的地方。车子依然停在原处,周围是若干的皮卡,对面的建筑里有灯光透出来,不知道是没睡还是没关灯。没有人理会雷凯的存在。 雷凯开了车门,坐进驾驶座,长吐了一口气,但不敢再逗留,迅速地插上钥匙。这时雷凯的手机也响了。当然这不是他带在身边的手机,而是搁在储物柜里的备用手机,知道这台备用机号码的人并不多。在看见“陈宾”二字后,雷凯迅速按下接听键。 “老雷你他妈怎么老关机?”“我不知道,信号不好吧。”“你他妈到底在哪里,什么时候能把稿子交上去。”“不好意思耽搁了。堵了车。”“这么晚还堵什么车,又不是省城。”“不知道,可能出车祸了吧——我已经到家了,稿子很快就弄好,我直接跟编辑联系吧。”“好吧,你赶紧了。妈的,一直打不通,还以为你死了。”“是啊,快死在路上了。”“你快点弄吧,我先去睡了,刚从省里回来,困死了。” “你睡吧。别担心,我这边一定弄好。”雷凯挂断电话。 雷凯于凌晨五点左右回到了覃州,没有睡觉,只是简单洗了个澡,泡了一杯纯黑的速溶,并在苦涩和咖啡因的支持下,于早上八点之前完成了稿件。当然对于第二天的日报绝对是赶不上了,所以雷凯早在上车前就和值班编辑打了一个招呼,说有独家新闻、大新闻,需要时间,而且千叮万嘱编辑千万不能跟陈宾透露半点消息。 当雷凯把稿件交上去之后,理所当然在站内引起了大轰动。作为一个已经长时间与大新闻绝缘的地方记者站,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闻。我的意思是,不光雷凯做的新闻是新闻,雷凯做这个新闻本身也成为了新闻,就连雷凯也成为了新闻——所以当他只睡了两个多小时,第二天中午强打精神跑到单位时,受到了犹如重要消息人士般的待遇,同事们都从各自忙碌的地点向他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毫无疑问他们对于这位低调同事的惊奇已经超过了新闻本身。 至于雷凯的报道,很快就被呈到站长办公桌上。站长也亲自召见了雷凯,在场的还有站里的若干领导,当然也包括陈宾。雷凯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自然地望了他一眼,只有陈宾仿佛一早就料到是他似的连眼都不抬。 但在后来的发言里,最活跃的却是陈宾,他依然不遗余力地证明,雷凯的报道是片面的。陈宾说,因为他的报道里面根本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受害者反对征地,一切都是邓以然的一面之词。而邓以然目前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所说的内容是否可信也有待商榷。关键是,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火灾不是一场意外。 在场的其他人虽然没有附和陈宾,但也表示这个事情关系重大,需要谨慎处理,至于怎么谨慎处理他们也没有明确建议,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了站长。站长看了一眼雷凯,但雷凯没有什么表示。原因当然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他太累了,已经不知道如何反应。不过这种静坐似乎产生了某种无声抗议的效果。 最后站长拿了主意——发内参。 内参全称是“内部参考”,这是相对于一般的新闻报道而言,后者印在纸上或放在网络上任何人都可以浏览,而内部参考仅仅面向于内部。当然这个内部不好定位,大概理解为供领导参考就可以了。当然不能因为内部参考的读者群体少而否认其作用,事实上,我们有大量官方举措都是由内部参考推动的。它们之所以不能公开发行只不过是为了消弭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罢了。 那段时间雷凯的笑容比以往多了许多,这让他突然意识到,之前他的脸其实也像王主任那脸,有一种积重难返的臭,直到最近才出现了奇迹般的改善。而单位里的同事多数也对雷凯笑脸相待——这可能只是一种错觉,因为他们平日里也满脸堆笑,只是雷凯不曾留意罢了。只有陈宾不对雷凯笑。但也没有因此瞋目而视,而是尽量回避雷凯的目光。临去鸟县之前,两人还在厕所门口迎面撞上,陈宾迅速又把头低了下去。对此雷凯非常满意。 放了几天假之后,雷凯又回到了记者岗位上,奔波在覃州市大大小小的事故现场,报道从动物到人的各种损失事件。唯一的区别在于雷凯的心态,那就是他做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就像毕业那年给各种公司投了简历,不对,应该说就像高中那年给文学比赛投出了最得意的稿子,并因此有了一个可以期待的结果以及后面伴随的业绩和荣誉。 眼下雷凯最期待的就是后续的消息,因此即便奔跑在血肉模糊的车祸现场,他的关注点依然是手机。也确实是在一次车祸的现场,雷凯接到了站长的电话。当时是在高速路上。雷凯就站在紧急停车带上,看着不远处交警在一辆断了头的奔驰以及快要冲出路面的大货车周围忙碌。 “你还没完事吗?”“快了快了,怎么了?”“回来到我办公室一趟吧。”“好的……是不是那边有消息了?”“嗯。”“怎么样?什么结果?”“你回来再说。回来就是。” 雷凯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又追了一句: “领导透个风呗……”“透什么风?”领导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度。“结果,怎样?跟我说的没差吧?”“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雷。你……我知道你很想做出好新闻,这没错,但有些东西是底线,你过了,就什么都不是了。”“领导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难道什么都没查到?”“你想查到什么?还是说你以为你想到什么我们就能查到什么?”“不是,那邓以然说的那些,难道都是假的?”“邓以然?邓以然跟你说了什么?”“不是我不是都写了……” “邓以然说他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你。” 雷凯蒙了。 “怎么可能,他没见我?那我看到的是什么?” 那边沉默了。 “小雷……你先回来,回来再说。” 雷凯坐公交回了报社。 首先雷凯不相信邓以然会在医院里。邓要在医院里,那他看到的又是什么,难道有人会专门假扮邓以然来诓他?还是说他看到的全是幻觉? 雷凯摇了摇头。可以肯定,这里面肯定有人做了手脚,无论他们用了什么办法逼邓以然改口,或者制作了什么虚假的证据,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但目前的情况是,雷凯的所有报道都基于一个证人——邓以然。所以雷凯必须找到其它证据,虽然邓以然作不了证,但他说的内容如果是事实,那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不可能被掩埋得一干二净。 无论如何雷凯都要查清楚,否则他的报道就和小说无异。而这篇“小说”却是以新闻的名义发上去的,而从新闻报道的规章乃至法律来看,雷凯可能要承担捏造诽谤的罪名。而且不只是雷凯,经手雷凯稿件的所有中间人,包括站长,都将面临责罚。 在大楼门口,雷凯站住了。这幢他工作了有五六年,可以说“托付了青春”的大楼如今在他看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墓碑,等待着他钻进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火葬场,准备把送进去的他烤成灰再送出来。酥酥粉粉地送出来。这种想象令雷凯在大门前迈不出步来。四点多的阳光斜劈在门前,一条四十五度角的斜线分出了一片阴和一片阳。这没有任何隐喻的意思。 就在雷凯咬紧牙关准备抬腿的时候,他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与此同时耳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雷记者。” “雷记者你快走,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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